李宗伦| 俄罗斯的新发现|海外看世界

俄罗斯的新发现——杨明斋档案发现记
李宗伦

俄罗斯莫斯科中俄文化交流中心主席、海看专栏作家

2016年,我协助山东广播电视总台在俄罗斯寻找中共建党初期的重要人物杨明斋的历史足迹和档案材料。在这以前,国内的党史研究专家已经在可能涉及到领域对杨明斋进行了多年研究,俄罗斯社会政治历史档案馆中的杨明斋个人卷宗也在不久前被发现,杨明斋在俄罗斯的活动轨迹渐渐清晰起来。但最为关键的档案资料,一直没有找到,那就是杨明斋被苏联内务部逮捕后的审讯记录,一直到他被枪杀的最后的档案资料。因为这是原苏联内务部和国家安全委员会(克格勃)档案馆严密封存的绝密档案。特别是一直还没有发现一张杨明斋的照片。以致杨明斋家乡山东平度的纪念馆中挂着一张根据多人回忆而绘制的画像,到现在仍在网上广泛流传。

在莫斯科的紧张工作接近尾声,再过两天就要到远东拍摄了。但杨明斋的最后的档案和照片仍没有下落。因为要得到“克格勃”的绝密档案,几乎是不可能的,甚至都不知道门径在哪里。遗憾与绝望之余,摄制组领导还是决定让大家放松一下,在莫斯科转一转。

索洛维茨基石

这块大石头就是从索洛维茨劳改营运来作为纪念“大清洗,大迫害”受难者纪念碑放在卢比扬卡国家安局(原克格勃总部)大楼的旁边 。

我为大家沿途介绍莫斯科的重要景点,当我们乘车来到卢比扬卡广场原“克格勃”总部大楼前时,我给大家介绍道:你们看见大楼旁边有一块大石头,这是“大清洗,大迫害”的受难者家属从一个叫索洛维茨的“古拉格”(劳动改造营)运来的,放在克格勃大楼的前面,是一个群众自发的抗议和控诉苏联时期的“大清洗,大迫害”的纪念碑。大石头前面的纪念牌上贴满了一寸的黑白照片,每一个人像就是一个在那场血雨腥风中逝去的生命……我建议他们停车下去看看,拍一些素材,因为杨明斋正是在这场运动中终结了自己的生命。没想到这一停,竟引发了杨明斋历史档案的重大突破!布满纪念牌表面的黑白照片上,居然有好几个亚洲面孔,我们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可能通向杨明斋最后归宿的大门离我们不远了。

索洛维茨基石纪念碑对面的纪念牌上有许多受害者照片

果然,我们在巨石的下方,发现了一个电话号码,还写着:你要想查找逝去的亲人,请拨打我们的电话。电话马上就接通了,我们立即改变计划,驱车前往电话里告诉我们的地址。

这是莫斯科花园环路附近的一座二层小楼,接待我们的人和善而热情。当他得知我们来自“受难者”远在几千公里之遥的家乡,专程来寻找“亲人”最后的归宿时,他表现出巨大的同情和敬意。当即搬出14册厚厚的精装绿皮书,这是他们多年来收集和整理的“受难者”花名册,按俄语字母排列的姓氏。我告诉他杨明斋的俄语名字(Шмидт)和中文名字的俄语拼写(Ян Минчжэ),他用极快的速度翻阅着,我们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上下翻飞的书页,终于停下来了,杨明斋的词条赫然在列。大概有5-6行,简历和被害时间,1938年5月26日。我们所有人的神经一下子紧缩起来,来莫斯科这么多天了,这是第一次看到了希望。“您知道有关杨明斋被捕后的档案材料在哪儿吗?”我是明知故问,我在等待他的回答,最大的可能是摇着头说,克格勃的档案馆的资料,我们也无能为力。但我还是抱有一线希望。这一线希望居然来了,他没有摇头,而是款款的说,据他所知,涉及“大清洗,大迫害”的受害人的档案资料,已于2014年普京总统的一纸命令,从克格勃的档案馆移交给了俄罗斯国家档案馆。这是由于到克格勃档案馆里查档案的人太多了,那种地方不适合接待那么多人,再者,这些档案大部分已经解密,受害者也得到了“平反”,所以就交到“地方”了,供家属和研究者查阅。这可是个意外的好消息,离杨明斋越来越近了。

于是我们趁热打铁,希望他告诉我们国家档案馆的地址电话。他似乎看出我们焦急的心情,于是做出了一个让我们非常感动的决定:在国家档案官他有一个熟人,他可以帮我们打电话问一下。时间已是下午4点半,也不知道现在人在不在。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一位中年女人的声音,交谈了几句之后,他对我们说,国家档案馆答应明天接待你们,按程序来办理查阅证件,进入查阅程序。至于我们最急于知道的杨明斋的档案在不在,还有一段距离。我常年从事档案查询工作,深知“按程序”要多少时间。我迫不及待的接过电话,焦急而恳切的和她说道:我们从几千公里外的中国来到俄罗斯,苦寻亲人杨明斋的下落,我们的签证马上到期,如果不能在两天之内找到杨明斋的档案,我们会终身遗憾。希望她能打破常规,特事特办。也许是我们的真情打动了她,也许是她和受害人的家属接触的多了,或许她自己的父辈也有着同样的经历,也许是她对接待我们的人绝对信任,总之,她回答道:你们等一下,我现在就到档案库里给你们看一下,半小时后你们再来电话。此时已快5点钟。后来,我们去了档案馆才知道,她是从办公室出来,下楼,出门,穿过一片空地到达另外一个楼的档案库里去为我们查询杨明斋的档案。真是碰上好人了。30分钟后,我们拨通了她的电话,她有点气喘吁吁,好像是刚刚上楼回来。天大的好消息传来。杨明斋的档案找到了,而且还有两张照片,这是杨明斋临刑当天的“验明正身”照,一正一侧。下面还有日期:1938年5月26日。摄制组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国家档案馆一上班我们就赶到了。我们见到了昨天电话中的那位女士,一个50多岁的典型的档案工作者,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但不同的是,她还具有一般“档案人”不具备的亲切和热情。这是一次打破常规的查档过程,这是一个资深的老档案人作出的超乎寻常的决定,我们几乎越过了所有进入档案馆的繁文缛节,在她的带领下,直奔档案库!管理员已经把杨明斋的档案准备出来。她知道我们时间紧迫,所以一切手续全免,查阅和复制过程都在档案库里完成。我们仔细的查阅了这些70多年前的泛黄的纸张,抚摸着杨明斋亲笔书写的文字,它详细的诉说着杨明斋生命的最后时刻,特别是那两张临刑前的照片,还原了一个中共党史中的“传奇”人物的真实样貌。

第二天,我们直接从档案库取回来复制的光盘。从发现那个电话号码到拿到这份珍贵的档案,我们仅仅用了48小时。

去俄罗斯远东拍摄之前,我们专门去了莫斯科郊外杨明斋的殉难处–布达沃公墓。公墓管理人员为我们打开了展览室,使我们深入了解了这个埋葬着几万个冤魂的地方。其中一张表格令我印象深刻,这是一个1937-1939年的杀人统计表。横坐标为年、月,纵坐标为日期,我们找到1938年5月和26日的交汇点,这一天同时被杀害的居然有200人之多!当时一个10米长,10米宽2米深的坑里,要埋葬一百多人。望着一排排田埂一样隆起的墓地,我们已无法辨知杨明斋葬于何处,只好把鲜花放到墓地前面的一个十字架下,算是代表家乡人对杨明斋迟到的祭奠吧。

杨明斋的真实照 

 杨明斋的画像(与真人相差甚远)

多年来,杨明斋的形象是根据记忆的画出来的,我们在他的档案中发现了杨明斋的真实的照片,这张照片拍摄于他遇难前夕,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张,也是留存于世的唯一的一张照片。

杨明斋档案的发现,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这是对多年来执着的党史研究工作者们孜孜不倦努力的一种报偿,当然更要感谢那些“急我们所急”为我们打破常规的善良,热情的俄罗斯“好心人”。

2017年 根据普京总统的命令,莫斯科为纪念“大清洗,大迫害”受难者建立了“悲伤之墙”。在青铜的墙面上,无数抽象的人头在炼狱里挣扎,杨明斋应该也在其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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