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学者评【特朗普2.0】第1篇
潘维
澳门大学教授
这里的“国际结构”指“强大国家”之间相对的军事实力。相对军事实力的基础是相对的经济实力,否则军事实力难以维持。到目前为止,衡量相对经济实力的最有效办法依然是以汇率(而非购买力平价)计算的国民人均财富生产量。“强大国家”,指相对的国土和人口规模、以汇率计算的人均财富、该国精英与平民的内聚力。三要素间有巨大张力,所以强大国家只有个位数。
第一,最近三十年我们亲眼见证了国际结构的剧烈变迁。“两极”之一的苏联彻底崩溃,其继承者俄罗斯三十年未显出恢复迹象;美国“想打谁打谁”而形成“单极世界”;美国至少两次陷入严重危机,即金融海啸和全球疫情,两度呈现出明显的衰落迹象;中国飞速崛起;然后中国经济发展陷入难以名状的长期停滞。如此,“东升西降”变成“两极世界”,又变回三十年前的“一超多强”。未来三十年如何?“唯一能确定的是不确定”。未来的国际结构仍有若干可能的变化前景。一是俄罗斯与哪方结好,能否找到可靠的复兴道路;二是中国官方能否减少精英主义,承认“有限政府”,小心维护市场机制,从而恢复地方活力和全民对市场的信心;三是美国能否遏制自己使用武力争夺势力范围的冲动,从而保持持续的强盛。毕竟,特朗普的任期只有四年。
第二,国际结构变迁并不取决于一、两项尖端技术,而取决于全体国民人均收入提升。我们不应忘记,苏联曾经“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国力不取决于两三项尖端技术,而在全体国民人均财富量的提升。美国仅三年就从金融海啸中恢复,人均GDP从5万上升到6万美元;又仅三年就从疫情中恢复,人均从6万上升到7万以上。美国经济活力非凡,说明其营商环境和创新环境出类拔萃。十来年前,王缉思教授认定美国非但没衰落,反而与其他大国的差距继续拉大,只是中国快速崛起让美国“看上去”衰落。但倘若中国快速崛起的时代终结又如何判断国际结构?
第三,传统主流媒体已被美国民众抛弃。美国传统主流媒体结合先进民调方法加入选战,连续三次在大选“预测”上遭遇滑铁卢,一次比一次更不靠谱。一是说明美国精英层严重脱离大众;二是警示各国学者专家另觅理解美国社会的途径。
第四,“平民主义”的压倒性胜利,标志精英与平民团结的恢复,而非社会更分裂的象征。平民主义的对立面是精英主义。蔑视平民主义,甚至谩骂其为民之“纳粹”,被特朗普的完胜打脸了。与平民同行,要求精英们尊重社会常识和尊重市场机制,导致这次特朗普复辟。人类生产方式(生产什么和怎样生产)大变迁是正在进行时。如同种养财富进化到制造财富的时代,而今正从制造财富进化到创造(无形)财富的时代。在生产方式大转型时,很多传统工作岗位消失,很多新岗位出现。适应新岗位而获得相对高薪的人,必然暂时是少数。生产方式大转型是“社会革命”的温床。在生产无形产品时代,“认同政治”的崛起,从种族和族裔平等和男女平等到收入平等和性别认同平等,代表社会结构进步和个人自由增加,而非社会腐朽。然而,“矫枉”必然“过正”,必然分裂精英与平民。尽管让一神教社会宽容同性恋是个人自由和社会进步的标志,但官方“表列性别”分成几十种,就“过正”了。比起“社会革命”,通过“社会(抗议)运动”进一步退半步,是保障社会稳定前行的办法。比起八年前,特朗普已经“中性”化得多,而且大获全胜,让美国精英们输得心服口服,怎会标志美国社会“更分裂”?六十年前,美国还有法定的黑白种族隔离。后来有黑人当选总统,而今与特朗普打对垒的哈里斯是现任副总统,集女人、黑人、拉丁裔、印度裔和移民二代于一身。显然,美国社会在社会(抗议)运动中稳步前行。把自己封闭在信息茧房里,才会以为美国至今到处都在“零元购”,以为特朗普“反移民”。他支持移民,只是反对“非法移民”。
第五,国际贸易关系从来不是纯经济领域,而属于国际政治经济领域。平民主义运动的主流是支持市场机制和有限政府。在国际经济中“反全球化”,是对收入不平等的反弹,是暂时的,是有盟友间区域贸易自由补偿的。“反全球化”更深刻的原因是地缘政治,体现对中国制造业“通吃”世界的焦虑。英国国内禁止鸦片消费,但以军事力量压中国进口鸦片。中国战败,只好在本国开放种植鸦片,从而“替代”鸦片进口。但而今美国强力要求中国禁止毒品原料出口美国,中国在高压下配合了。这不是经济学,是实力政治、地缘政治。
第六,比起精英主义者,平民主义者的国际观更“内向”,较为“现实主义”,更愿精算争夺势力范围(或代理人战争)的成本收益。他们对包装国际战争的“意识形态”或“文明冲突”兴趣比较小,对用军事手段和战争边缘政策挑衅他国的兴趣相对也比较小。美国民主党与军工集团的联系比共和党更密切,共和党更倾向于结束战争而非发动或挑动战争。特朗普的胜选致辞只有3分钟,却11次提到马斯克。马斯克是官僚主义的死敌,是市场机制高声的支持者,不是对外甚至对华战争的粉丝。俄乌战争在特朗普上台之际停火,是大概率的。理想主义者认为“人定胜天”,把气候变暖说成人为和各国合作可控,也非平民主义者所热衷。
第七,特朗普对国际贸易关税的热衷很可能揭示中美对峙关系的实质,为稳定住两国关系提供一种新理解。我们不应忘记,对外封锁尖端技术贸易不是什么新东西,而是国际政治自古以来的常态和常识。封锁的具体项目是动态的,为的只是在具体技术上较久地保持领先。中美对峙是“结构性”的,似乎无解。但“修昔底德陷阱”的准确表述是:战争来自斯巴达城邦对雅典城邦迅速崛起的“恐惧”,也就是美国对中国快速崛起、取代美国世界霸权地位的“恐惧”。这种恐惧似乎导致战争或代理人战争的必然。然而,若美国“确信”中国不再“快速崛起”,无力挑战美国的世界霸权地位,又会如何?霸权恒定表现为“一手持剑,一手持经”。中国不可能在全球建立军事基地和随时准备在全球使用军事力量。中国也没有为世界提供关于来世的普适憧憬。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不使用字母文字的国家,还“物质主义”到无力给世界提供任何“经”,无论《圣经》还是《可兰经》,或《共产党宣言》和“自由民主”。更何况,全世界都看到中国人口萎缩的前景。中国去年约有1800万小学生入学,但去年约只有900万婴儿新生,6年后小学新生将减少一半。换言之,三代人后中国人口将减半到7亿,与届时的美国人口持平。而今中国的比较优势是制造业;“中国制造”出口所到之处碾压所有国的制造业。应对这种比较优势,不用打仗,更不用打核战争,关税和非关税壁垒可能就足够。日本在“停滞的三十年”里,汽车出口逐渐称霸全球,但也未见日本实力称霸全球。创造的财富取代制造的财富是生产方式进步的历史大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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